1 江春霞不知道方晓强是怎么找到寻阳镇来的,她曾经以为她已经甩脱了他。他站在水泥路的对面,倚在墙上,左手拿根香烟,瘦削的脸上蓬着鸟窝似的乱发。天光暗下来,红霞中乌云重峦叠嶂。她迟疑了一下,拖着长长的影子,慢慢地向他走过去。她在他面前站定,她的影子越来越长,影子的头发落在空酒瓶上。你真是阴魂不散!她说。 方晓强没有说话,抽烟,吐出烟圈。他穿着黑色的风衣,风衣像在等天黑,可以与
巴图础鲁 “你要敢把房子拆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浜提来①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把烟蒂在炕沿上揉灭,装在炕上的空烟盒里。我知道我的工作又是白做了。浜提来盘坐在炕上,微蜷着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对面某个地方,好半天没有动一下。我太熟悉他的这个姿势了,不仅是他,我接触过的许多老年牧民几乎全都练就了这样的坐功,往往一坐就是个把小时,有时需要一包烟,有时是熬浓浓的一壶茶,就那么望着某
在北京城的钟鼓楼下,居住着两位十分传奇的人物。 其一姓何,祖祖辈辈以砌炉灶为生,人称“灶王何”。 其二姓海,世世代代以搪炉子为业,人称“罗锅子一把泥”。 这两位,不仅都身怀绝技,并且还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他们一个砌灶,一个给炉灶搪泥,这一砌一搪,密不可分,缺一不可,被北京人称之为“灶君庙门前的狮子——铁对儿!” 之所以称“铁对儿”,这里有个讲究,话说北京城里有那么一
1 这老头儿,自来熟。他从洮州宾馆门口停放的一排私家车夹缝里挤出来,对我高声说:“从洮州城到桑多镇,班车的票价是三十元,我给这个私家车司机添了五元,他还是不松口,硬要四十元!” 我有点吃惊,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就是说,他试图和一个陌生人对话。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乳黄色的毡帽上,帽檐的阴影使他圆乎乎的脸膛变得瘦削了些。说话时,他那黑色皮夹克也被太阳照得热烘烘的,我完全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热能,
当我回到梅溪河的时候,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全回来了,好似每一个人都认识我,他们亲切地叫我:“克顺,克顺!” 我本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去了。但年龄大了,长期给人打工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得自己搞点事业。 黄丽丽跟我说,要不然回乡创业吧。那时,众筹经济盛行,我们便想到了认养一头猪的项目。 在梅溪河建一个养猪厂,然后给每一头猪编号,顾客可以提前预订猪的部位,比如有人要买A2号猪的猪头,有人要买
单位里的同事,都管林远洋叫“雨人”,说他的左手是雷公,右手是电母,只要发出点响动,手心和五指的汗,就能跟下雨似地滴。这称呼是他三年前入职时候,办公室里小张起的。小张先他几年来,报到那会,让他填了表格,领他到人事处交接手续。楼上楼下几步路,进到办公室,小张接过表格要盖章,却发现纸已经被水浸透,只有边角显露出纯白色。原本被捏在虎口的地方,模糊破损,墨迹连带着纸屑全粘到了林远洋手上。小张低头看他的手,
1 三月的阳镇是一本书,第一章节还未开始,便充满着时间的痕迹。那些布满苔藓锈迹的古树,静静地苍老在河畔,缠绕盘旋的枝丫挨着枝丫,叶子抱着叶子。 冬天一过,天气开始转暖,所有日子里的事情像一件件过冬的衣服一样晒在阳光下。陈旧的、腐朽的、过期的……凡是与过去有关的,都有着取舍。我们舍弃那些无关紧要的包袱,减轻生活的重量;我们也会获取短暂的年轻,哪怕是刹那的光束,也能唤醒宿命中珍贵的部分。
五年前,我和赵琳相识于眉山的诗歌夏令营。本以为他来自西北,天地苍茫,万物生长,应是个壮汉。不想见了人,憨态可掬,性格温柔,不纯然是泥做的,倒有几分是水做的。原来他来自“陇上江南”——陇南。俊秀山川,果然养人性情。他待人体贴,做事周到,面对我们这一众散兵游勇,勇担班长重任。临别,他忽然要在诗集上留几句诗,作为给我的寄语。诗的内容我已忘记,但干净、真诚,充满绵密的回声。这就是他的行事风格,无声无息的
旺子巷裁缝铺 老街有个旺子巷,巷子口有棵千年古槐树。古槐树躯干粗壮沧桑,五个壮汉的胳膊也拢不住。古槐树虬枝繁叶遮蔽着街口,老街人说古槐树显神灵,能送子送福。古树身上被祈福求子的人挂满了红线,成为一道风景。 细长的旺子巷还有和古槐树一样出名的,就是巷子尾的马家裁缝铺。 马家的祖上从南方搬迁至老街。老街地处洛河下游,水旱两路五省通衢,上抵陕西山西,下通山东安徽。豫煤鲁盐,铁器木材,土
在码头街开店的生意人都有这样一个怪癖:卖茶叶蛋的人不吃自己煮的茶叶蛋;烘烧饼的人不吃自己烘的烧饼;开面馆的人不吃自己下的大肠面;卖水饺馄饨不吃自家包的水饺馄饨……当然,老万也不例外。老万卖牛肉却从不吃自己家卖的牛肉。 老万确实牛。老万的熟肉铺开在码头街双桥下,他卖的熟牛肉香飘一条街。老万因为自家的熟牛肉独具风味,所以回头客特别多。街坊邻居,包括十里八村的乡亲来码头街买熟牛肉就只认他这一家。大
大风秧歌 秧歌出场了。秧歌礼貌而又镇定地敲开了特岗教师面试的大门。经过考官允许后,秧歌亮相了。她的面前有七位苛刻挑剔的考官,三男四女。 那是一个怎样的亮相啊?只见秧歌一身戏装,上绿下红,头包英雄巾,左手霸王鞭,右手响竹板,昂首挺胸,唱一声“6号考生来也——”,然后一挑眉毛,一个虎步,就稳稳地立在了答题桌前。 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惊叹声响起,考场上起了不小的动静。主考官打量了秧歌半天,才轻轻地
已经安全着陆几年的老单,在街上悠闲散步,不知怎么来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大楼前。楼门上方的几个大字格外耀眼:个人影像资料馆。咦,这楼是啥时候建的?个人影像资料都包含哪些内容?他索性迈步进去一探究竟。 一进门,就有身披绶带的小姐引导他来到服务台前。那里早有一个相貌出众的小姐姐满面笑容迎着他,甜美的声音让他心里发痒。 长者您好,我是美美,很高兴为您服务。 老单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声,确实够美
凌晨两点多,小梦坐在床沿上,毫无睡意。她拿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照。眼睛有些浮肿,鼻翼上雀斑点点,小梦忍着要去擦拭的念头。薄俏的嘴唇,轻轻抿着,略显惨白。上铺睡着的女人一翻身,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看了一眼上铺耷拉下来的被角,一阵厌恶。要是一个人租一间公寓,多好。 这几天,微信朋友圈、快手、抖音等视频号已经被一个叫“超级月亮”的网红刷屏,这正是小梦。小梦想借这个人气爆满的时机,好好地准备一番,
道边树木的阴翳罩在顶上,阳光的斑点在空气里流动。我的肠肚里回荡着母亲凉拌野菜的清新的味道,眉际跳跃着女儿黑溜溜的眸子和纯甜的微笑,尖尖的小乳牙下拖着两线口水。山鸟的幽鸣和花草的芬芳从玻璃窗里钻进来,我沉浸在一片恬静里。 车刚转进那个弯道,眼前嗖地一道明光,一辆白车占着我的道冲过来。我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踩死刹车离合。尖利混乱的声音和猛烈粗暴的碰撞,我的胸口膨胀脑子剧震脸面生疼,意识一团空白了
星 夜 山中寂寥,天空和星星越来越孤独 遍地的道路在月色中浮起,都像是歧途 那么多虫鸣不肯睡去,都像在避世 烟 花 灿烂之后归于沉寂 其实你知道烟是烟,花是花 为瞬间绚烂而接受 呛出泪水的烟 像一个人不堪黑暗 而拼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点燃自己 这可能就是万物和生活剧烈较量的 理由和意义 从花的热烈、虚幻 到烟驱之不散的真实,我喜欢 烟花替我们驱除生活中的虚妄和庸常 而从
逝 我想告诉那个怀抱鲜花走向墓地的年轻人 你父亲不在那儿,那坟墓下面 只埋葬着他遗落的一些灰尘 真实的他,一部分埋在 某个深爱他的女人的心里 ——在她活着的年月 一部分,被他自己弄丢了,或者 藏在连他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 其余的,拆成零散的册页,给了 包括你在内的亲人 每个人到头来都是那样一本线装书 书名叫记忆,书页比树叶 易碎,易腐,易降解 其真实性尤其令人怀疑,而且
团圆饺子 净水缓缓注入白面 素手轻轻将它们团揉在一起 多少年来她一直这样 一只手翻飞在圆圆的面团中心 另一只手转经筒一般转动着擀面杖 她有足够的耐心 将我们团在一起 转起一个家 她说我们都是放出去的风筝 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 就召回了一家人 直到一场病让她双手无力,步履蹒跚 我努力学着她的样子 素心若雪,素手如佛 在一团生活的杂碎面前 一个人需要包住多少琐屑和五味
质询书 六月的麦田是一种追忆。这是习惯性 自我否定。在无根的城市 站不稳脚跟,飘零的叶子没有落点 离家不远,回家是奢望 曾经留在田里的脚印中长满了野草,麦子 无处可依。渴望一场东风 将膝盖再次献给泥土,故乡在上 麦芒上的天空在上 在六月想起割麦子的场景,我的腰身 软了,就想低下头 像一个犯了错的人接受村子里 一草一木的询问 这些年,一事无成,为何放弃了生养之地 爱的讨伐
春 分 分吧!你一半,我一半 把冬天各自带走 你在你的春天里是花 我在你的春天里是鱼 把彼此结痂的伤疤当成杜鹃 数十个春天把它风干 春天是冰雪的结束 拈花的美人 合吧 你一分,我一分 把春天合种在桃花的三月 我们一起叫醒早晨 你温润的右手 我硕壮的左手 相互丰盈 你用你的桃唇杏眼 我用我的铜枝铁干 站成一片桃林 我陪你开花 你伴我结果 春风不解,我何解
西南更西处,群山环抱相衔 草木葳蕤,盐块的历史像一匹断掉的山崖 自沅河、乌江逆流而上,夜郎古国 穿透瘠薄的空气,层层叠叠又倏忽不见 小路越来越蜿蜒、曲折,断背山 背盐的人走在天边,就快要赶不上 面对拥挤过来的苍茫,我开始呼喊 尽管两手空空,尽管背盐的人只有背影 巨石滚动的声音在四周翻动,狐狸 与猿猴扮演一种迅疾的思维,天空深沉 因为负担过重,正在向着山谷下坠 大雨将至,背盐的
最后,只有一块腕表 明白我为何等待。祖母 变成女儿 每年探望自己。直到 这碑文无人再识 亿万年后,你在天上眨眼 无人回应 月亮说,那荒凉的文明曾盛着大海 你到达之前 开满鲜花的季节 滴答作响 如今,那冰川、冻土和沙漠 埋着我说过的话 月亮上的树 她还小,画一个崎岖的圆形 像真的月亮 老海员躺了很久 老椰子树站在海边,听不见 海鸥萦绕甲板的嘶鸣 傍晚过于遥远
人们自主选择孤单,自主选择狂欢 当整个城市堕入黑暗 这盏灯仍然为你点亮 灯是故乡的呼吸 故乡是一个有故事的载体 我常常在漆黑的夜晚与灯交谈 我的内心深处也有一盏灯 最先是生命的光为我点亮的 后来身患重病时是母亲为我点亮的 祖父的铁皮手电筒 冬天的傍晚,我和祖父散步 乡间小路如麻绳一般地纠缠起来了 我跑在祖父前头 打着祖父那锈迹斑斑的铁皮手电筒 把光束摇来晃去 它像醉汉
傍晚终于来临,江面仍有 水鸟新鲜的鸣叫 火车迟缓地穿过成都、重庆、武汉 明暗交界线在末尾消失 无数支水做的箭矢 斜射在玻璃表面,发出“沙沙沙”的呻吟 在一节明亮的车厢中,鼾声如雷 使光线中也多了无数暗礁 使我们如江中飞地,日夜经受 水珠的清洗 崭新的风和阳光抚摸着,我爱的人 仍在臂弯安睡,而一生中 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想兰州 黄昏分娩出一座座棱角分明的城市 很多时候
光会穿过我笔下的一切房屋,将远方的海洋 填平,会将世界所有的未解之谜答尽 会将我们分开,然后系上命运的红线 现在我拥有寻你的办法了,我只需 跟着红线,便可以邂逅你 以明亮的目光和坦荡的话语说 多幸运,这辈子能够遇见你 举 杯 想温酒,又怕没人举杯。只得 在寂寥的夜色里与风对饮。风干一杯 我饮一盏,故事中说只有饮者才可以留下姓名 于是我请浩瀚的风来评判 请他发表一通关于醉酒的
凌晨四点,空气密不透光 我醒了,然后想起你 窗口就透进熹微的鸡鸣和鸟啼 我开始眺望,尽管你还沉睡着 如同地图上被圈起的某个方向 我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你 所以不会走失,也不会遗忘 ——你,无处不在的你 残夜已尽,我的窗子瞪起双眼 一切陡然明亮 世界令我喋喋不休 唯有你使我缄默 我们不再需要任何词语 我走向你,只因为我可以是我,你可以是你 白 花朵在孤立无援的冬日开成岭
并没有确切的无烟区,你走到 山林尽头也能扬起一些灰,或者说硝石 砸开你的豁口。而从中穿过市井 年复一年,就好像 什么都未曾发生。这里是列车之内 流动的其实是森林,为了生活 对于故事中的人生抱有幻觉 不失为一种良策,我们 翻开几卷书页燃起烟火,尽管 有时的确呛人,仍然对着午夜许下 许多愿望,不止我们,天空 转瞬间闪了起来。哪天不是这样呢 你说。你手中烟火的余热 还未散尽,我
常在三月,桥边散落柳絮 奶奶牵着我,周围的人不陌生也不熟悉 小镇常有的酒糟子味里,人们谈着粮食、天气 奶奶走得不快 手疙疙瘩瘩的,攒了一辈子的鱼痣 我的手红红的,发着冻疮 拉着奶奶的手,是幸福的事 凌晨,早点摊还是准时炸油条 但奶奶不再讲收成,我不再需要背起书包 摇晃的柳丝,悲伤和过去是一瞬间的事 缓慢的生活 请求一座小城,总是阴雨绵绵 请求我深陷于此 与你,每个傍晚漫步
我要出去摘取木瓜树上年轻的微笑 已是秋分,这些满是欲望的气息 浑圆硕大且熟透 在树下,把打了结的编织袋解开 它的内心瞬息空洞,却又保持着自由呼吸 由于歉意,杂草荒芜 暗示着对有限命运的顺从 我开始惧怕无序的针脚,就像一个 钻进沟沿,潦草埋下芽孢的小孩 把真相死死系紧 树皮剥落,微笑的发酵却在持续 再没有机会为满身旧壳的编织袋扎口了 你知道么,我的木瓜园 在最后一个窃窃私语
草原不是我的出生之地 绿皮火车载着父母 还有一双黑夜一般的眼睛 摇晃着 大自然的窗花被我的体温化成液体 沿着粗糙铁皮逃离玻璃 言语被车厢空间中的人尽情挥洒 当时年幼的我将这些全部接纳 感到头晕目眩 多年之后 我把那种感觉叫做夏季正午 孤独站在草原 无数物质向我袭来,可又无法看见 正如草原与我的距离 摇 晃 从燕赵之地迁徙到广袤草原 一路颠簸,夜晚星子散乱 人影在
银杏树 叶子黄得像金子 独坐黑河岸边 看一波一波渐瘦的水纹 像秋的额头 落日也瘦了几许 慢慢隐入地平线 像谁,轻轻的一声叹息 秋 风 秋风是身怀绝技的画工 东一笔,西一笔 描绘出五彩斑斓的大地 秋风,是一块抹布 把天空的玻璃擦得湛蓝 一行南归的大雁 是贴上去的窗花 秋风,是思乡的根 一吹,就勾起了离人的愁 再一吹,火红的枫叶 写下一树的寂寞 秋风,是一把尺子
大雨磅礴,那个低语的人 从村庄来到城市,又从城市回到村庄 拿出在行囊里搁置已久的网,网住 河里的鱼和这场经久不息的雨季 我竖起耳朵,听着陌生的乡音和理想的 残梦。坐在石椅上的老人告诉我,归来 是一种新的存在方式,我甘愿信奉 为真理,即使尚未经过深思后的考量 晚归的人戴上草帽,披着蓑衣 在乌云密布的麦田,用粗糙的手掌 抓住太阳、炊烟、粮食、泥土 飞鸟的影子,还有诗的灵魂 夜晚
宝玉山地处陇东,由一组大小各异的丘陵组成,是黄土高原上最常见的那种山。这样的山总给人一种朴实敦厚的感觉,就像当地人一样。据说宝玉山下曾埋藏着数不清的宝藏,宝藏在月光之夜被盗走了,只留下一些不同版本的古老传说,一个充满灵性的名字。 几十年前,吉村人依山而居时,宝玉山就伫立在对面,与他们隔沟相望。它沉稳、安静,阻挡了人们对于远方的想象。 出吉村向河湾方向走,有条河叫饮马河,蹚过饮马河就是宝
新时代以来,出版人和作家的视野集体投向乡村,山乡巨变的文学书写选题成为主题出版新的关注点,也成为“十四五”时期图书出版的重要任务和历史使命。由此涌现出了一批真正沉入生活深处、扎根乡土大地、投身山乡巨变的作家,书写带有时代温度的精品力作,呈现出了一派百舸争流的创作态势。这种写作结合个体经验,又呼应时代主题,彰显了新时代作家的家国情怀、时代担当、社会使命。 甘肃新生代作家王选的长篇小说《青山隐